楚楚走了。她不顾亲朋好友的呼唤和挽留，就这样悄悄地走了。

　　打开手中由方增先馆长题字、刘海粟美术馆编印的小小的《楚楚之花》，读着楚楚五年前创作的三联画《花祭》，我沏上一杯菊花茶，陷入了无尽的思念和悲恸之中。

　　在我十二年的美术馆生涯中，楚楚曾是我最投缘的同事、最得力的帮手之一，可谓志同道合，甘苦与共。尽管，我们从未单独吃过一次饭，聊过一次天。她热情爽朗，朴直善良，勤谨忘我，平实坚强，以自己的心血和智慧，为上海美术馆的建设和发展，做出过不可磨灭的贡献。

　　十年前，楚楚完成了在日本的学业，回到上海美术馆工作。不知道是什么原因，大家总喜欢称她为马楚楚。在我的字典里，“楚楚”二字多半是用来形容娇柔孱弱、惹人怜惜的女孩子的，但眼前的楚楚看上去却是个风风火火、大大咧咧的女子。不曾想到的是，楚楚参加工作不久，就以过人的热情和爱心，赢得了馆内同事、特别是馆外朋友普遍的尊重和信赖。不管是在学术部帮助整理艺档，还是去双年展负责联络，亦或是后来主持各类讲座，她经常会为了一本卷宗、一张底片或一把椅子，加班加点，任劳任怨，表现出一丝不苟、精益求精的工作姿态和吃苦耐劳、甘于奉献的工作精神。三年前，楚楚调任刘海粟美术馆副馆长，高兴之余，难免要为她的离去生出惋惜。我曾去找过张培成馆长，问他为啥盯上了马楚华？张馆长欣然一笑，一番话印证了我对楚楚的评价。张馆长说，“其实，在小马调来之前，我们几乎没有正面接触过，只是在第二届双年展中，作为参展艺术家，我接到过她打来的无数次关于作品运输、包装、收件、退件、收藏，以及借用、归还作品反转片的电话，那种严肃认真的态度和不厌其烦的热情感动了我，我相信她一定是位难得的能做事的好管家。”是啊，培成兄当然没看错，转眼功夫，刘海粟美术馆的业务就兴旺起来，友人卡、志愿者、办讲座、数据库，还有青年美展的大额赞助。那段时日，我对海粟馆真有点刮目相看，也对自己的工作忧心如焚。

　　98年，结合馆内聘用合同制的施行，我组建了国内同行业中第一个专业职能机构——教育部，楚楚接受了我的邀请，出任教育部主任。其时，关于“美术馆”的定义还纠缠不清，上海美术馆还处于自收自支的困境，处在这样一种社会条件下，要开展公共教育工作，困难是可想而知的。然而，楚楚凭借留学日本当过美术馆志愿者的经验，很快就将教育部的工作有声有色地开动了起来，表现出雷厉风行、讲究实效的工作作风和敢想敢干、善于创新的工作才能。很多时候，我的方案还停留在酝酿阶段，楚楚却已将成果明明白白地摆在了我的面前。我既惊喜又纳闷，没听她谈过预算、提过条件、摆过困难呀，怎么就将这一个个梦想变成了现实？美术馆的“友人卡”和友人通讯发行了，志愿者队伍组建了；各类艺术讲座、专题活动举办了，针对不同年龄、不同职业的培训班开课了；馆的局域网和网站开通了，“中国近现代美术信息数据库”建立了；图书馆管理实现数据化了，语音导览送到观众手上了；重要的展讯陆续在公众媒体尤其是电台、电视台以及晚报夜光杯等专栏中亮相了，与各级教育机构和学校的合作渠道打通了。如果说，这些年来，上海美术馆的社会地位不断提升，国际影响不断扩大，现代化建设取得了长足进步的话，那么，教育部所起到的积极作用是不可低估的。而作为教育部主任的马楚华——我要说，虽然我已经离开了美术馆——无疑是国内博物馆、美术馆系统公共教育领域里的拓荒者和奠基人。

　　春节前，我去看望病入膏肓、卧床不起的楚楚，行前问她想吃点啥？能吃点啥？她用短信告诉我：真要带就给我带点菊花茶吧。我遂抱去满满一箱子“黄山贡菊”，虽不值钱，却幻想着这些花儿果真可以清洗她那正被病魔吞噬着的肺腑。怎料，前些日子，导览公司的卲珉突然打来电话，说是楚楚不好，又进医院了，快去看看她吧。我急忙赶到医院，只见她脸上身上插满了管子，连话都说不出声了。身边的人正在给她喂水，水中摇曳着晶莹剔透的菊花。瞬间，我发现，那些原本已经干瘪枯萎的花儿，此时竟一朵朵绽放开来，在水的折射下显得那样的轻盈舒展，那样的鲜活美丽。我恍然大悟，与其说是这些花儿在滋养着楚楚的肉身，不如说是楚楚活化了花儿的灵魂。我俯下身子轻声问她，菊花茶喝完了吗？她动了动嘴皮：还有交关来。因消瘦而愈显明亮的双眸里，闪过一丝淡淡的微笑。

　　和所有的女人一样，楚楚喜欢花，还喜欢画花。她画的花，构图严正，设色端庄，无论是牡丹还是玫瑰，杜鹃还是蔷薇，概不见搔首弄姿的娇媚之气，大都洋溢着《花祭》里那纪念碑式的清朗和轩昂。或许，是她明白花儿对于生命的意义，进而感叹生命的神圣与无常。

　　我曾暗暗地诅咒过，如今的上帝也开始腐败了，不然，好人为啥总要受苦呢！楚楚正值丰年，家庭事业前景两旺。儿子就要大学毕业，自己也快回到新买的工作室里享受退休以后的创作生活；眼下的工作环境已大大改善，党和政府正高度重视公益性文化事业和公共文化服务体系的建设。偏偏在这收获的季节，她却染上了这样的绝症，此情此景，怎不叫人肝肠寸断，费尽思量。转而又想，不正是由于花开花落，才证实了生命的存在吗？而生命的意义，不正是在于对这世界曾经有过一份贡献吗？

　　楚楚走了，但她是不死的。她将在我杯中和她笔下的这些栩栩如生的花朵中永生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2006年3月